河夜里不说话,爹,你耳朵不好了,那是铁锚打船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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黎明时分我在梦里,在梦里看见了河与船。我清晰地听见船后泼剌剌的声,半明半暗的河面上泛起一片轻盈的泡,铁锚嗒嗒地敲击船,嗒,嗒,嗒,一,二,三,河面爆裂之,一个旧时代的女人从下钻来,她的短发上滴落着晶莹的珠,面孔沾着模糊的光,神里的悲伤清晰可见,她轻启红吐河的秘语,下来,下来,快下来吧。即使在梦里,我对她仍然充满敬畏。我屏息倾听,听见她说,下来,下来,快下来吧。女烈士的手地抓着铁锚摇晃,驳船也随之摇晃起来,下来,快下来,下来了你们就得救了。她离我那么近,我甚至看清了她手背上凝结的一片青苔,我崇敬地注视她的脸,看她甩动齐耳短发。脸上的珠像珍珠一样泻落在河里,一张焦灼的慈母的面孔。
不知过了多久,父亲过来摇醒了我,我迷迷糊糊地站起来收船缆,一边收缆一边说,爹,我们去河上,河上是我们的地盘。
先来了四个人。是治安小组的王小改,五癞和陈秃,他们还带来了油坊镇派所的肖所长,四个人肃杀地现在驳岸上。我又看见了陈秃怀里的那杆步枪,刺刀已经上膛,闪着一条狭长的寒光。我飞奔去掉了搭在驳岸上的板,五癞第一个反应过来,他拼命朝驳船跑过来,一只脚试图踩住板的板,踩了个空,嘴里便骂起来,空你是疯了还是傻了,你偷什么我都信,怎么偷起烈士纪念碑来了?你他妈的怎么不到北京去,怎么不到天安门广场去,去偷人民
我拗不过父亲,更敌不过那阵极度的疲惫和睡意,被父亲推下了后舱。河上十三年,这一夜我第一次沐浴了父亲难得的慈,他替我铺好了床,一条旧毯平平整整地盏在行军床上,掀开一个角。我恍然觉得那是父亲封闭多年的怀抱,在最后一刻向我豁然打开,那怀抱糙,线条平整,呈现一个尖锐而规则的三角形。我躺了父亲三角形的怀抱,先到一阵奇异的刺痛,然后温漾开来,父亲的恩情把我包裹起来了。我想把父亲也喊下舱睡觉,但是这一天来我太累太困了,几乎是在一瞬间,我就沉了梦乡。
父亲说,不。不去河上了,河上漂了十三年没有用,我们跑到天边也没有用,哪儿也不去了,我们就在这儿,东亮,你去睡,我守着碑。
码醒了,岸上来人了。
不,不是铁锚打船,河夜里也说话,它说了一整夜,我听了一整夜。
父亲的言语如此轻松,让我有意外,也有害怕。我不知这个不眠之夜,他是在回忆过去,还是在盘算未来。天确实亮了,油坊镇码开始苏醒,音喇叭訇然一响,一支歌颂劳动者的大合唱奔涌而,歌声慷慨激昂,我们工人有力量,每天每夜工作忙!从煤山到油泵房,沉睡一夜的机苏醒过来,隆隆轰鸣,装卸区的起重机吱吱嘎嘎地起来,翻斗车里的货倾倒在空地上,泥包落下来声音很闷,黄沙落地像一片雨声,煤矸石倾泻下来,像一群女人尖利细碎的吵嘴声,大青石落下来,发天崩地裂的吼叫,像一晴空霹雳。我看见码上的圆形储油塔在晨光中肩披霞光,远看酷似一座蓝的钢铁舞台,舞台上鸟声啁啾,不知什么原因,从金雀河对岸的枫杨树乡村飞来了无数麻雀,它们大胆地聚集在塔,发了鸟类神秘而尖利的大合唱,对抗着音喇叭里的音乐。
我把父亲架起来,迫他到舱里去睡觉,父亲一遍遍地甩开我的手。没时间睡了,他们快来了。他对我指着码上开始动的人影,嘴角上浮一丝古怪的微笑,天亮了,他们快来了,纪念碑保卫战要打响了。
已经渐渐泛一荧光,我看着那河上最早的曙,看看岸上沉睡中的油坊镇,匆匆地朝船奔去,我知天一亮会有人来,天一亮纪念碑就不属于我们父了,我准备连夜起锚,带着碑离开油坊镇。我在船尾起锚的时候还有力气,一切正常,可是当我跑到船的缆桩边,一圈一圈解着缆绳,我的手突然了,我的睛怎么也睁不开了,一阵沉重的睡意袭来,我趴在缆桩上,竟然睡过去了。
我惊醒了,睁一看舱里已经满淡蓝的曙。天快亮了,我爬起来朝舱门上方张望,父亲还在船棚里守着纪念碑,挂在棚梁上的四盏油灯,已经熄灭了两盏,父亲上烈的鱼腥味儿扑鼻而来,他的倚靠在石碑上,额停留着一片来历不明的影,膝盖上放着一个用三夹板自制的象棋棋盘,棋盘上还留着几颗棋,其他的都散落在地板上了。
我去捡起散落的棋,听见父亲在后说,东亮,我没睡,我一直在听河说话,你听见河说话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