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面惨白,在船上摇晃,他注视我的目光像最后一绳,仓促地抛过来,没有住我,自己散开了,断了。他的神与其说是惊恐,不如说是绝望,一痰呛到了他的咙,他吐痰。吐不来,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。
德盛夫妇还在船上,他们过去搀扶住我父亲,扶着他往舱棚里走,德盛边走边瞪着我,说,东亮你今天是鬼附了?你爹是你的阶级敌人,你往他死里打?别人贬损他的脏话,我们都说不,今天都让你说光了!德盛女人一边拍打我父亲的肩膀,一边对他说,千万别介意,最近有人在镇上大白天撞见鬼,白天见鬼会丢魂,东亮一定是在镇上丢了魂啦。
我沿着驳岸朝码奔跑,双发,肩膀莫名地颤抖,我知这是我生命中最累的一天,偏偏又是必须奔跑的一天,我必须跑,不跑不行了。
孙喜明夫妇俩在驳岸上堵住了我,他们注视我的表情不一样,男人看上去很焦急,女人的神躲躲闪闪,掩藏不住她的内疚,从那神里我一下就猜到她是告密者。孙喜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,东亮你往哪里走?你敢走?你到底要去哪里?
我一时没有目标,挣脱着他的胳膊往前走,别我去哪里,地球那么大,我就不信没有我去的地方。
孙喜明追不舍地撵着我走,一把抓住了我的旅行包喊,地球是很大,可地球不归你,归党归社会主义的!
孙喜明女人在后面拍手跺脚,东亮你到底要往哪里走啊?大家都说你这不好那不好,我说他们都瞎了睛,东亮活好,又是个大孝呀,上船队要评选光荣船了,我们都说要评你们七号船,你这一走,还怎么给你光荣呢?
我对她本来就没好气呢,回对她喊,我不稀罕光荣,送给你去,你告密有功!孙喜明的手在我的旅行包上狠狠地拍了一下,东亮,你别撒不来怪夜壶!小福他妈是好心办坏事,怕你爹担心才给他透了底!你爹不是赵,他怎么打你骂你你也得认,不准跑,你跑了让他怎么办?我又对着孙喜明叫喊起来,再不跑我还算个人吗?我受够他的罪了,他不缺胳膊不缺,以后让他自己自己。孙喜明说,好,好,你算个人,你不你爹是你们家私事,我不了,运输生产我要,你一走驳船怎么办?明天舱里要装油料了,船上的事你爹什么也不懂,你不能影响生产呀。我说我什么也不了,从今天开始,我跟向船队一刀两断,我要到岸上去旅行,去北京,去上海,还要去广州,去哈尔滨!
我跑了一阵,好不容易摆脱了孙喜明夫妇的纠缠,船队几个男孩快,不知怎么追到我前面来了。小福问我,五癞说你的今天差让人剪了,差就跟你爹一样了,是不是真的?耕鬼鬼脑地盯着我的,说,你是畏罪潜逃吧,王小改说你一天到理发店去三次,说你去对慧仙耍氓,你敲过她了?怎么敲的呀?我被他们说恼了,又无心跟这帮孩计较,就用力踹了耕一脚,闷着向前跑。我把耕踹痛了,他抱着膝盖在后面嗷嗷大叫,一边叫一边骂我,库东亮你这个痴,癞蛤蟆敲天鹅,剪你是活该!
路过码油泵房,一个纸团从里面飞来,落在我脚下。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,看见李一蓝工装,倚在门看我,她看我的神情不同以往,神严峻,嘴角上浮现一丝讥嘲的冷笑。我说,李我怎么得罪你了,你对我到底有什么意见?她说,你没得罪我,我就是在想呢,知人知面不知心,看你的外表仪表堂堂,怎么心里这么肮脏呢?我愕然地瞪着她,李你把话说清楚,我心里怎么肮脏了?她掸掸上工装的袖,说,我没那个胃说,你自己的事,还用我说?她看我一脸茫然的样,鄙夷地说,装傻呢?还要我提醒你,你在理发店对小铁梅什么了?那事,王小改说得,我说不!我突然明白了,一个可怕的谣言以讹传讹,正像细菌一样在码四周扩散。